WANG-QIANG_Born-in-trouble-land_2014_acrylic-on-canvas_200x300cm 19世纪的第二次工业革命,不仅促发了世界政治格局的重新划分,加速了社会形态进入到新的阶段,同时也为艺术实践带来了一场“持续的革命”。“形式与内容孰更重要”成为绘画工作者进入后现代创作时期的重要特征,即使我们在今天所谓当代语境中对于图像意义持续地喋喋不休,其争论的核心似乎并没有比当年毕加索放弃绘画的三维想象概念,或者康定斯基开始用纯色形式展示心理效果更为激进一步。后现代艺术之前,一种新式艺术语言的诞生,往往充当了上一时期主流艺术语言的掘墓人,艺术牢牢地在线性的历史上下文中推进。而自工业革命以降,艺术实践在经历数次探索性的运动之后逐步开始在多元趣味中并行发展,无论在各地的美术学院、博物馆和艺术品市场中,不同趣味和价值判断导向构建了各个领域中的艺术生态。这些导向经过数十年的交错生长和磨合后,不仅没有融合成为共同体,反而随着时间的痕迹逐步加强了各自的价值论证系统。绘画是在提炼日常生活中的英雄行为?还是图像在杜尚之后已经甘愿为观念实践的佐证?我们今天愈发难以给出确切的结论。 改革开放后的中国,从对现代主义的反思到对当代绘画的实践无疑是一部进行中、且超速发展的艺术史。作为1971年出生在北京的王强,正是这一时间阶段的亲历者。1993年进入中央美术学院学习时,上几代的文化精英们已经历经了“星星美展”和“85’美术新潮”两次革命性的艺术运动(也是思想启蒙运动)。学院中未来的文化精英们野心勃勃、沉浸在对于西方哲学和社会学的吸收和反思中,并且在几年后以一场更为猛烈的、强调艺术家自我身份的艺术实践来回应“艺术终结”后浮现的种种问题。而直至1997年毕业时,王强将自己的大部分兴趣和青春的热情释放在北京正在经历的一场独立音乐革命上,为此他甚至组建了一支叫做冥界的摇滚乐队,宣告了一种极端音乐形式在中国的确立,也因此成为一个特定的、非主流文化领域的标志性人物之一。和前卫艺术一样,独立音乐的历史在中国同样短暂,它在中国一出生尚在襁褓,就宿命化的遭遇到晚期资本主义生产机制大肆吸收文化光晕的新阶段。与大部分摇滚音乐不同,王强和他同道者的音乐脱离了通俗音乐的范畴。他善用飞快但绝不花巧的指法和轮拨,复杂的Riff编曲,营造出强烈的力度美和仪式化的氛围。今天大部分所谓摇滚音乐已经被异化为流行音乐生产线中的特定类型音乐,而以冥界和他的后继者为代表的少数亚文化音乐,却自始至终沿着自行线索悄然生长,在地下散发着微弱的光。WANG-QIANG_Fremde-Stadt_2015_acrylic-on-canvas_250x167cm 地下音乐之所以无法被吸收为通俗文化产品工业流水线的一份子,并非因为这种音乐无法提供官能的享受或者美学的熏陶,而是处在这条消费链条的生产者和消费者均数量甚微,同时音乐的创作方式需要高超的乐器技艺和高昂的排练时间成本,以致难以被规模化复制从而营造更多的消费动机。在中央美术学院学习的数年期间,北京社会思潮涌荡。强调人性本性、自由表达的呼声和理性思考自我怀疑的态度被这所思想开放的学府几乎同期从各界带入,并且在学生、青年教师中不断激发辩论的热点。王强在同学中的形象始终是一个沉默寡言、独自创作的人,这个形象一直延续到今天依然适用;而作为表演者,舞台上的王强展示着力量和压迫观众的气场,在绘画中的实践也多以表现主义为主,酒神和日神的双重隐喻在学生时代的王强身上得到了奇妙的结合。WANG-QIANG_Mystery-City-No.1_2014_-acrylic-on-canvas_166x250cm 1999年进入德国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自由艺术系后,王强迅速意识到绘画趣味和对绘画的认知上在东西方的时间落差。按照他的话说“加入学校后不久,我在教师的走廊上看到一幅幅欧洲学生们遗弃在地上的废作,有一种震惊的感觉。”所有的资讯打开在眼前,经过5年的系统学习和随后长至7年间不断地推敲和演练后,2011年的个展“爱神旅店”呈现出一个截然不同的王强近作。也正是通过这个展览,王强正式进入到中国艺术系统的视野,这一批作品在以绘画为主要实践媒介的艺术家中,形成了众多非公开的讨论。 摄影技术诞生以后,艺术家的功能逐步被发展为发现日常生活和真实感受间的差异化。虽然绘画和现实社会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图像的来源,媒介和绘画工具的选择等等),但绘画实践一直是一个与之平行的世界。严谨的绘画工作者眼中的焦点,和所谓观念艺术的焦点构成了相互的视角,而我们今天的艺术景观,就是由这些视角站位中形成的各种张力组成。王强的绘画中,现代城市建筑、易逝的风景、背影的形象反复出现。画面中往往没有叙事的痕迹,图像仅仅承担着本身在画布上最基础的任务,平静和谐的色调营造出一种源于现实又非现实的基调。貌似平涂的绘画方式包含着画家对于笔触和层次感的理解与领悟,由此生发出的理性冷静,与构图一同营造出一种缓释的视觉张力。2010年创作的《大船》、《红头发》、《蓝衣人》,都是以背影形象入画,即使是在2012年《讲故事的人》(曾在2013年个展“林中路”展出),还是新作《游客》中也以马赛克或高对比度调色的方式模糊了具体的面部形象。对于艺术家而言,选择这种刻意的规避方式是因为尝试“不再以自我,以人为中心来看待世界。”人物形象在画面中退为风景的一部分,或者说人与自然界、城市领域中的物,被安置在了相同纵深的位置。同样出自2011年展览的作品《操场》,《风景》和《影子》中,光和色块的运用使得作品蒙上了一层构成主义的烟霭。这些特征给我们的印象是,王强试图将优美和崇高感凝固在画面中,并且在画作和观众的关系之中进行再度的统一。和新具象派的其他艺术家一样,他强调绘画的精神性。如果说我们对优美还或多或少有着个人主观化的情趣,那么崇高在此刻就庶几成为了一种通感。那些瞬间逝去的场景,仿若没有声音的碎片,既让我们看到真实,又立刻转指向了记忆。因此,王强的绘画是现实与想象的交汇,这些笔触、色彩、构图的运用,非但减弱着现实图线的力量,反而不断地加强了。我们从中不断地得到两者交织的感受,从而进入到图像学角度之于绘画的第三个阶段,即在王强所营造的隐喻和象征的基础上,走向更为深远的体验和感知。WANG-QIANG_Mystery-City-No.9_2015_acrylic-on-canvas_68x68cm 在2015年6月的个展“陌生的城”,展题源自德国诗人黑塞的同名诗歌: 少有这样的忧伤时刻, 当你在陌生的城中漫步, 它静卧在清寂的夜里, 月华洒照万户。 在塔尖与屋顶, 朵朵云儿游荡, 似沉默而巨大的游魂 寻觅着它的家乡。 你,突然被这凄戚的情景 牵动了愁肠, 放下手中的行囊, 你痛哭在道旁。 常年隐居在波登湖畔的黑塞,留给世人孤僻、感伤和坚毅的诗人形象。作为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王强如今正蛰居在北五环边缘的一个艺术小村落里。与相对繁华的草场地或一号地艺术区不同,人们从这里要开车15分钟才能到达最近的一个卫生条件不必堪忧的餐厅。这个所在地,也正是乡村城镇化进程中的临界点之一,站在这里观看北京这座城市,我们不难体会到王强内心熟悉与疏离的那种心理矛盾。在个展“陌生的城”中,王强没有选择描绘这座巨型城市中伟大的建筑物、光影迷离的夜生活、或者那些迷人的、充斥着消费欲望的身体。他为我们呈现的都市风景是锈迹斑斑的脚手架;象征着现代生活和信息时代的电脑残骸所堆成的垃圾山;凡是涉及到天空的作品甚至都带着一丝令人担忧健康的霾气。作为王强偏爱的元素,光与影依然出现近作中。《Tunnel》、《Mystery City》系列,被描绘的不仅是物体本身,在笼罩在特定光源下、投射在特定表面上的物体影子也被一丝不苟地描绘成像。这一方式构成了双重的隐喻:当我们凝视作品《Mystery City No.9》,锈迹斑斑的脚手架、边缘处的刺状金属,用挺直的线条坚决地控制着构图,仿若牢笼般压迫着包裹在其中的柔软物。而脚手架的影子却被这些柔软之物改变了形状,也从内部消解或柔化了秩序束缚中令人窒息的味道。王强策划了一个带有着明显矛盾的逻辑关系,其中的荒诞性让我们不禁莞尔一笑——谁都知道这些脚手架在现实社会中的应用之地,恰恰出现在漠视秩序、野草般自发生长的城乡结合地带的工地上。王强的寓所暨工作室,王强合作的画廊,王强的艺术家朋友们,还有游客热衷的艺术旅游区和美术馆,也都恰恰位于这条链接城市和乡村的临界地带上。《Born in Trouble Land》是王强迄今尺寸最大的一件作品,看似简洁但实则反复斟酌的构图和接近真实尺寸的视觉效果。这件作品在视觉上展示的力量,同样让我们有了超越现实(transreal)般的感受。这些漂亮的信息垃圾被堆砌在北京的城乡结合部,城市人用活着的机器设备生产和交换信息、知识、情感,死去的设备被当地的体力工作者用来拆卸成金属原料。这是城市既陌生又真实的片刻式的场景。WANG-QIANG_Tunnel_2014_-acrylic-on-canvas_130x190cm 我们当然也在享受王强的绘画之于视觉的愉悦。同时我们必须意识到,在任何年代严谨的绘画工作者始终拒绝图像对于语言的消解,从绘画史中的卡拉瓦乔、委拉斯凯兹,一直延续到今天的亚历克斯•卡茨(Alex Katz),或是和王强同岁的提姆•艾特尔(Tim Eitel)的绘画中。而艺术在今天发展的另一脉络是,更强调艺术实践观念性的艺术家们(哪怕是以绘画为实践媒介的观念艺术家),则热衷于利用图像在不同知识结构、不同文化地缘的各种群体间的观看互动和思考反思,希冀构成一种多边的关系语境。在这个过程中,大众文化或者娱乐性,也往往被当做一种手段,使得观念被推介到更为广泛的公众群体。对于今天的飞速的城市生活和文化消费中,我们愈发缺乏凝视的机遇和耐心,在新自由主义和其所引发的图像消费时代几乎实现了全面、彻底胜利的当下,我们至少通过王强的绘画可以重温艺术在社会实践层面的重要意义之一:缓冲地带。 在绘画实践和文字表述之间,总有着一条看不到,但实则无法跨域的鸿沟。但无论是今天还是曾经,绘画艺术家的工作之一,不就是要在文字性的局限边界外,为我们提供更多的可能性去感受这个存在中的世界吗?为了真实,我们已经在艺术史中看到艺术家们漫长而艰辛的奋斗,当我们拒绝阐释,从而尝试摆脱文本叙事的局限时,我们只有凝视画面中的光泽和景象去感受意义的发展和新生,我们同样也没有理由不让理性与激情在王强的绘画中继续碰撞,并且成为新的隐喻和象征,来丰富我们的体验和认知。